禅僧行脚及行脚的意义2024-11-20 11:45
明海法师
在中国历史上,禅僧行脚是有非常悠久的传统的。古代中国寺院有讲寺、律寺、禅寺,一般地说,讲寺、律寺这些寺院的生活是相对稳定的,只有在唐朝以后勃兴的禅寺,禅僧行脚才是真正蔚然成风,而且是每一个禅僧修行生涯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想象,在古代中国,虽然交通工具不太发达,但是中国公路的大致路线还是具备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官道、有驿站,而行脚的禅僧还不仅仅在官道、驿站和一马平川上行走,也有很多时候是披荆斩棘,在深山老林里行走,到那里去拜访修行人,寻找或开辟新的修行道场。
禅僧的这种行脚生活,从印度佛教来讲有它的渊源。我们知道《华严经》里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故事。经里讲,善财童子发起菩提心时,文殊师利菩萨告诉他:你仅仅发起菩提心还是不够的,你对这个世界上法的差别相还没有通达,很多差别智还没有学会。所以你应该到各地去广参博学,请教那些修行的菩萨们。这样善财童子就离开了文殊菩萨。他向南边行,经过110个城市,拜访了53位修行人。在他所拜访的53位修行人里,有出家人--比丘、比丘尼、沙弥,也有在家人,如国王、做生意的长者,甚至还有妓女,各种各样的修行人。当他五十三参结束的时候,最后来到弥勒菩萨的面前,登上弥勒楼阁,成为一个通达华严境界的大菩萨。所以佛教里有一个词叫百城烟水,指的就是善财童子经过一百多个城市去参访善知识,这个故事成为佛教里广参博学的一个典范故事。
在印度,出家人的生活更有行脚僧的特色。印度的季节比我们中国的中原要单纯一点,一年大概是三个季节。雨季出家人会结夏安居,在一个寺院、在居士们供养的一个道场安住,其他的时间就会游行教化,带着自己简单的行囊、衣钵,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在印度传统的比丘修行生活里面,有一种最艰苦的修行就是头陀行。头陀行就是把物质生活降低到最低极限,而头陀的最大特点就是到各地云游,没有固定的居处--即使在一棵树下也不会连着住两个晚上,他住一个晚上就会离开那棵树,换一个地方。这是为了在这种居无定所的修行生活里,培养心灵的力量,直至道业成就。
佛教传到中国以后,一开始的时候,出家人的生活也是居无定所。禅宗是在南北朝的时候由达摩祖师传到中国来的。他从印度坐船来到广州番禺,后来在建业(今南京)和梁武帝讨论修行,不太投机,又到现在的河南嵩山少林寺,在那里静坐九年。此后得到一个传法弟子,就是历史上的二祖慧可。达摩祖师以后的这几代祖师,二祖慧可、三祖僧璨一直到四祖道信,他们的生活都是居无定所,即使在寺院,住的时间也不长,而且有的时候这些祖师还会到街上、人多的地方混迹于人群。
二祖慧可的道场在中国南北都有。河北邯郸成安县有一个元符寺,在安徽有二祖寺,都是二祖住过的地方。从河北到安徽,距离也是很长的,说明他那时候的生活是非常不稳定的。
六祖以后,禅宗在中国的影响越来越大,禅寺越来越多。在水边林下修行传法的禅师也越来越多。六祖以后有两位非常著名的禅师,一位叫马祖道一,他在江西洪州(现在的南昌),《滕王阁序》言洪州新府,就是南昌。另外有一位叫石头希迁,在现在湖南的南岳。这两位在当时的佛教界是最有影响力、最有威望的禅师,所有修行的禅僧都会去向他们讨教,不是去江西就是去湖南,或者在江西和湖南之间跑来跑去,后来就称之为跑江湖。我们现在民间口语里的跑江湖,就是从禅宗这里来的,不过后来成为对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为了糊口而到处奔波的生活状况的一个概括和描绘,这是后话。
我们看历史上的禅师,比如我们所在的赵县柏林禅寺,舍利塔的塔主赵州禅师,他是80岁时才在柏林寺(那时叫观音院住下来的。80岁以前,他都是在南北各地行脚。从他的语录里我们可以看出来,他拜访过全国几乎所有的禅寺、禅师,他的足迹遍布中国南北的各地丛林,乃至于深山老林里的那些草庵(那时候修行人在深山老林里搭一个草棚子,叫草庵)。赵州禅师十几岁就出家,在安徽的池州(现在的池阳),离九华山不太远,年轻时就在南泉普愿禅师的座下悟明心地,在其门下住了一些年头。普愿禅师去世以后,他开始行脚,一直到80岁。这中间的时间,相当于有的人一生的光阴。80岁开始在柏林寺住,一直住了40年,到120岁才去世。据说赵州禅师上五台山就上过九次,古代到五台山要走灵寿、阜平,是走山间小路,那困难比今天不知要大多少倍,可是他一生去过九次。宋朝的大居士张商英写了一首诗,讲赵州禅师的修行:赵州八十犹行脚,80岁还在各地参访;只为心头未悄然,为什么呢?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些疑惑,没有彻底放下。及至归来无一事,最后到家的时候发现本来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疑惑,也没有什么问题,什么都没有;始知空费草鞋钱,才发现参访几十年走坏了很多草鞋,白白地浪费了草鞋钱--实际上这个钱是不会白费的,不经过这个过程,也不会发现无一事,也到不了这个境界。
历史上行脚修行的禅师是非常多的,到近代,这种传统依然还在延续。比如我们的虚云老和尚,他一生走遍中国南北,曾经从浙江的普陀山三步一拜到山西的五台山,开悟以后住在终南山,后又离开终南山到四川、云南、西藏、尼泊尔、印度、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这些地方,福建、广东,他也都走过。在虚云老和尚的年谱里,他自述了行脚的种种艰辛和他内心的体验。他那时候行脚的艰辛不是我们现代人所能想象的,而且奇怪的是,在行脚的路上会遇到很多在我们看来是与他过不去的事,中间特别不顺利,比如说过河的时候,要上船,他靠后,让别人先上,轮到他要上时,跳板突然翻了,把他翻到水里去了。在水里,他抓住船梆子,因为船上坐满了人,他又不敢动,一动,船就会翻掉,所以他就泡在河里过去了。上岸以后,身上全湿透了,又是冬天,他跑到一个寺院去挂单。寺院偏偏不收,天也黑了,他只好找了一个戏台,在上面铺了些湿草,过了一夜。这样的经历在他的行脚生涯中经常遇到。他在年谱中说到,他走过了很多山水,外面的境界在不断地变化,但是他自己的内心却越来越清明,内心的觉受越来越坚固。
在中国近代佛教史上,还有一位以行脚著称的在家居士。他叫高鹤年,江苏人,家里很有钱,他学佛以后,变卖家产,把家产、钱和时间基本都用在行脚上。他走了35年,游历了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川、名刹古寺,参访过他那个时代许多的高僧大德,如虚云老和尚、印光大师、大定禅师、智纯禅师、赤山法忍禅师、月霞大师等。他到过终南山,上过峨眉山,去过五台山,普陀山、南岳等更不在话下,最后写了一本《名山游访记》,里面有非常丰富的史料,记叙了当时中国佛教界的情况,特别是在深山老林里修行的那些大德的风范。当然书中也描绘了他在参访过程中的种种体验。
行脚的意义
这么多的大德都热衷于行脚,那么行脚对于我们的修行和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一般都有一个家,我们内心的稳定感是与我们的家分不开的。家庭给我们提供了住宿和饮食的保障,家人给我们的思想感情提供了慰藉,这一切都使我们普通人身心平衡和稳定。现代通讯手段便捷,即使我们今天出门旅游,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国外,走到远离家乡的深山老林里面,我们仍然可以通过固定电话、手机、视频等方式和家里人联系。在遥远的地方,想起还有家,家里人在等我,不管在外面多苦,心里都还有一份安定感,也觉得有一条退路,这是我们普通人对于家的感受。但是对修行人来说,他要让自己的身心完全独立起来,让他的心摆脱对外在事物的依赖,对名誉、对社会地位的依赖,对一个固定居所的依赖,对一个固定人际关系的依赖等等。只要我们内心还存在对这些东西的依赖,就说明我们的心还没有真正地独立,还是脆弱的、有漏洞的。在茫茫的大地上,在这青青的山里面,有时候杳无人迹,一个人在那里行走,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任何包装,你就是递名片也没有人晓得你,在此过程中,你会遇到来自外界的认同或否定,遭到打击乃至伤害,随着阅历的增多,修行人的身心会变得越来越坚强。当他的身心完全独立了,他在行脚时的那种自在洒脱的境界,就不是我们普通人所能领略的了。古人也有很多优美的言辞描写他们行脚生涯的这种美好与自在,比如傍晚一个人走在山里面,他们说杖挑明月,衣惹烟霞。古代禅僧的行囊非常简单,他们背着一个藤架(藤条做的背架),背架上面有坐垫、蒲团,有简单的行李,打成一个包,有的还会带着一个禅杖。在路上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禅杖便把明月也挑着,挑着明月在走;衣惹烟霞,衲衣所抚之处烟霞升起。这样的描述,相信会惹起我们很多人对行脚生涯的向往。
行脚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要使我们的身心摆脱对外在事物的依赖。现在我们这一生一世的家呢,都是阶段性的,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它。实际上人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从小到大、到老,一直就在旅途之中,就在行脚之中,你愿意要行脚,不愿意也要行脚,从来没有停止过。直到我们死了以后,按照佛教的中阴救脱法讲,人死了以后,他的意识有一个阶段将会经历一个过程,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飘摇不已,不能自主,完全裸露在外相的诱惑和自己杂念的冲击之下,但是我想那些通过行脚的磨炼内心已经获得独立与自由的禅僧,当他的意识进入那种状态时,他应该一点儿都不会感到陌生,因为他生前一直就处于那种状态下,认同那种状态,所以那时他一定能够自主。
我有一次重感冒的时候,在做梦时感受到临终的意识状态,漂泊无依。我梦见跟着很多人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赶路。莫名其妙地,大家都没有念头、没有意识,像被风吹着一样往前赶,像部队行军一样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很恐怖。当时我动了一个念头:不对,这不是我的同伴!我就念了一声南无观世音菩萨,就从那个境界里出来了。人的意识迟早要经过这个中阴过程,所以我们应及早有所训练。
对禅僧来说,行脚还有很多其他意义,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到各地去拜访修行人。禅宗修行到最后,是以心印心,因为开悟以后的境界是很难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所以他一定要去拜访那些认为自己也开悟了的人,互相切磋一下,你感受到的是什么,我感受到的是什么,以此来辨别真假,互相取长补短,这个也很重要。
还有一点就是,禅僧们行脚的时候,外面不断变化的环境,是检验他修行是否到家的试金石。有时我们在禅堂里,风和日丽,衣食有保障,一切都很舒适,你得到一个很好的感受,你以为是开悟吧,但是你把这个感受拿到狂风暴雨里去检验一下,拿到生活没有保障、身心不断受到外界考验的情况下去检验一下,才发现在禅堂里禅坐得到的那一点觉受是非常不够、非常浅薄的,是一棵非常嫩的芽,而这棵嫩芽你要养护它,然后在大风大雨中去磨炼它,这也是行脚生涯的一个很重要的意义。
摘自明海法师(2003年7月24日夏令营苍岩山行脚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