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兵:佛教心理学 第六节 佛教心理学与文艺创作2024-12-01 13:06
第六节佛教心理学与文艺创作
佛教心理学与文艺创作从来关系密切,被不少文学家、艺术家所运用,有不少属于文艺心理学的内容。
一、认识人心、表达性灵
文学艺术,是人用某种符号进行创造性思维,以自我表现的精神活动,归根结底属于人学,其所表现和能表现的,都是人心,对人心的如实认识,是文艺创作成功的决定性因素。文艺心理学说文艺创作是形象思维、抽象思维、情感活动即佛教所谓受、想、寻、伺等心理过程的结合,是心的造作和自我表现。专门研究自心的佛教心理学,对心、心所的分析,尤其是大乘唯识学对深层心识及心理活动运作进程的解析,对文学艺术家如实把握人心及文艺创作本身的心理活动特征,有重大启发价值。
表现人心深处的律动亦即性灵,引起他人心灵的共鸣共振,是文艺创作的极致。明袁宏道称赞其弟袁小修之诗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清代诗界有性灵派。欲探性灵之奥,以专究人心尤其是人性灵的佛法最称擅长,南北朝何尚之《答宋文帝赞扬佛教事》曰:
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邪!
认识人心,按佛法,应从如实观察、内省己心做起,推己及他。一个诗人只有深察自心并善于用诗句表达,才能拨动读者的心弦;一个小说家、戏剧家只有深察自心,才能善观他心,塑造出感人的人物形象。袁宏道借用禅宗之意,谓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师从心而非师从创作方法技巧。
中国古代许多文人的创作,深受佛教心理学的浸润,如僧支道林开魏晋山水诗之先河,东晋著名诗人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被作为融性灵于自然风光描写的典范,唐释皎然《诗式》说谢灵运诗览而察之,但见性情,不立文字,乃诗道之极也。谢灵运早岁能文,及通234《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叙小修诗〉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己任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说谢灵运的诗得以臻于极品,从小有文学天才是一个原因,后来研读佛典,究明心地,得到佛法的帮助,是更重要的原因。如果他能将诗道用于学佛,则彻空王之奥,通达佛法的奥妙。《苕溪渔隐丛话》卷五引《潜溪诗眼》云:
故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
谓学诗者应该首先具有禅宗所谓正法眼,亦即对心性的正见。明释憨山《梦游集》卷三《示陈生资甫》云:
文者心之章也。学者不达心体,强以陈言逗凑,是可为文乎?须向自己胸中流出,方始盖天盖地。
强调只有通达心体,从知见心中自然流出的心之章,才能称为盖天盖地的好文章。
二、空灵的艺术境界
佛教提供了空灵的独特艺术境界,给艺术园地里增添了具有特殊韵味的奇葩。
佛法的浸润,使中国文学艺术超越了世俗的死板写实、儒家的阳刚健拔、道家的自然虚无,增添了空灵、平淡,带有浓厚佛教禅味的艺术境界。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谓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所谓入神,指妙悟性灵,表现出一种不可言喻、超出象外、无踪迹可觅的空灵意境,这种意境在盛唐诗人那里表现得最为突出:
盛唐诸诗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盛唐诗人之所以臻此,在于受禅宗的影响,故曰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如佛法所谓第一义。欧阳修《六一词话》评论说:
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与《净名》默然、达磨得髓,同一关枥。
又说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入禅,谓得意忘言,将人带入空灵、安恬自在的境界。清黄子云《野鸿诗的》云:
诗有禅理,不可以道破,个中消息,学者自当领悟。一经笔舌,不触则背。诗可注而不可解者,此也。
佛法的影响,还使诗歌园地中出现一类表现闲适自在禅悟心境的诗作,这种诗作的作者一般都有禅悟的体验,北宋惠洪《冷斋夜话》卷三比较说:苏(轼)门四学士中,黄庭坚学道休歇,故其诗闲暇,而未得禅悟的秦观钟于情,故其诗酸楚,缺乏超脱之气。霍韬晦《禅的解放》说:禅之入诗,使诗歌在玄言、山水、田园之外,推向理趣的新境界。禅可以成就艺术,艺术亦可以成就禅。禅本身就有艺术意味,艺术本身也有禅味。
佛教也影响了绘画、书法、音乐等艺术领域。在绘画方面,佛法特别是禅,使中国画增添了表现空灵意境的神品。苏轼《凤翔八观》一诗评论说: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樊笼。
著名画家吴道子之画虽然绝妙,但只是画工之作,深受佛法浸润、有诗佛之称的王维的画,得之于象外,犹如不受牢笼束缚、自由自在的仙鹤。清人陈继儒《偃曝余谈》说:山水画至唐始变,盖有李思训、王维两宗。李派板细无士气,王派虚和萧散,此又惠能之禅,非神秀所及也。将有佛气、虚和萧散的王维山水画,比喻为活泼灵动的六祖惠能之南宗禅,而未受佛法影响的李思训之画,则如死板细腻的神秀一系北宗禅。
佛法的影响,还使山水画中多了一种具有平淡天真禅味的作品,《画史》评论董源画之平淡天真,得之于禅:
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在毕宏上。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
颇能表现作者个性和性灵的书法艺术,也如绘画,禅的体验,使书法中出现自然洒脱的风格,多年体味禅的大书法家苏东坡在《和子由论书》中讲他的书法经验说:
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三、培养最佳创作心态
佛教的治心悟心之道,可以提高创作者的精神境界,开发智慧,培养有道德、有情操、真诚、直率、坦白的人格,是培养优秀的创造性文学艺术家及具有高峰体验者的绝佳体系。
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家,多受佛法尤其是禅定、禅宗之禅的影响,追求心灵的澄静和对心性的了悟,以提供最佳创作心态。唐代李、杜、白等大诗人,都学禅,李白诗描写禅定的体验云: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杜甫自谓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白居易诗自言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都以禅宗弟子自居。虔信佛教、称摩诘居士的王维,常打坐参禅,其诗中有浓厚的禅味,被称为诗佛。唐释皎然《诗式》说:
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
谓在心思宁静、精神专一,犹如禅定境界时,灵感不期而至,自然佳句泉涌,有如神助。苏轼诗云: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说由禅定达到的空静之心境,是作好诗的诀窍,心寂故能明察秋毫,心空故能包纳一切。刘熙载《艺概》说苏轼的文才泉源,乃由禅悟所致:
东坡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机括实是禅悟中来,以辩才三昧而为韵言,固宜其舌底澜翻如是。
宋著名词人周济说: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来。今人研究结果有曰:进入无我状态,在灵感诱发物刺激下,产生思维短路,即是灵感的到来。是则佛教的无我观、真如三昧,可以作为获得灵感的方法。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评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说:
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
现代非理性潮流兴起,强调在散漫不经意的无意识状态下,才能创造出具有复杂秩序的感人作品。散漫不经意的无意识状态,与叶梦德所言无所用意相近,相当于佛教所谓心、境相触时初一刹那的五识现量心。苏轼《腊日游孤山访惠勤寺二僧诗》谓作诗火急追之逋,清景一失永难摹,强调抓住一刹那闪现的灵感。
创作诗词需要心静,作画亦如此。宗炳《画山水序》强调贤者澄怀味象,意谓画家应以澄静的心,去观察体味山水之美。郭熙《画意》说:
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恍适,如所谓易直予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
画家注意心灵修养,保持放松轻快相当于佛教所谓舍的心境,人物、景物的情状自然会浮现于心中,形之于笔下。北宋大画家米友仁说:
画之老境,于世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着染。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
韩拙《山水纯全论》谓作画时的走笔,实乃心运,先要使心虚静,索之于未状之前,得之于仪则之后,默契造化,与道同机,握管而潜万象,挥毫而扫千里。现代画家黄宾虹说:
纵游山水间,既要有天马腾空之劲,也要有老僧补衲之沉静。
黑格尔说过,最杰出的艺术才能是属于形象思维的想象。创作小说、戏剧、绘画等,都需要很强的想象力。佛教禅定的各种观想法,是专门锻炼想象力的高级技术。对最需要形象记忆的绘画而言,经常修观想一类禅定,观想人物、风景、山水等,最能提高形象记忆尤其是瞬间形象记忆的能力。而经常进行形象记忆、形象思维的画家等,一般都容易修成功观想一类禅定。
四、启发创作方法
中国历代文人,从佛学中获得不少创作方法。东晋大诗人谢灵运主张学佛宜顿悟,为诗文亦贵顿悟,其《与诸道人辩宗论》谓阶级教愚之谈,一悟得意之论。禅宗盛行以来,以禅喻诗、诗有禅趣、禅语入诗,蔚成文苑风气。南宋严羽自称参禅精子,谓以禅为诗,莫此亲切,其《沧浪诗话诗辨》以禅喻诗,谓作诗亦贵顿悟:
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
比较说,孟浩然学力比韩愈差得多,而其诗独出韩愈之上,只在孟有妙悟而已。悟有深浅、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只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只是崇尚顿悟,不用顿悟,从东晋谢灵运至盛唐诸公,乃透彻之悟。明胡应麟《诗薮》就此评论说:
严氏以禅喻诗,旨哉!禅则一悟之后,万法皆空,棒喝怒呵,无非至理;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冥会,呻吟咳唾,动触天真。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
说严羽以参禅比喻学诗,很是恰当,其《沧浪诗话诗辨》主张学诗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意须高,应如禅宗直截根源、顿门、向上一路、单刀直入,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犹如参禅,先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段玉裁《诗人玉屑》卷一载《龚圣任学诗》,以三首七言绝句比喻学诗有如参禅:
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方知岁是年。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几许搜肠觅句联。欲知少陵奇绝处,初无言句与人传。
意谓学诗犹如参禅,贵在一朝顿悟,不假造作思惟,从胸中自然流出;贵在会意,用语言传达那不可言说的意;贵在超越语言,不可以理性苦思冥索。同书卷十五引范之实《潜溪诗眼》云:
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意,乃可通其它妙处。
举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微言意可冥,缮性何由熟四句,以为先悟得一意的典范。陆游《赠王伯长主簿》也说:
学诗大略似参禅,且下功夫二十年。
元好问《答俊书记学诗七绝比喻: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清方恒泰《橡坪诗话》谓其实就诗谈禅禅入妙,即禅论诗诗可通也。
《沧浪诗话诗辨》还取参禅方法于作诗,强调造句须圆,须参活句,以顿悟为当行、为本色,认为:
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上也。
不涉理路(理性思维)、不落言诠,乃参禅的诀窍、禅悟的特征,将这一原则运用于作诗,以盛唐诸大家做得最成功,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逐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南宋吕本中也说:
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
如谢元晖有言曰: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乃真正活法。禅师常以活泼泼地形容心性,比喻参禅如水上葫芦,挪着便转,明紫柏禅师《大悲阁记》说作诗文亦应如此灵活而忌死板:
如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盖意活而言死故也。故曰:承言者丧,滞句者亡迷。予读东坡,乃知东坡得活而用死,则死者皆活也。
认为苏东坡能得活而用死,得力于他的参禅功夫和禅悟。他《和子由论书》有云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浪漫是吾师,强调好诗出于天真烂漫、无染无拘束的心地。
不仅作诗,绘画、音乐等艺术,也皆可通禅,都能从佛法中获得创作方法上的启迪。明袁宏道说善画者师物不师人,主张绘画以全身心倾注于所表现的对象为要。《梦溪笔谈补笔谈》论当时著名琴家僧人海大师之工艺不在于声,其意韵萧然,得于声外,其声外功夫,当指参禅了悟心性。李贽谓声音之道可与通禅,其《焚书征途与共后语》曰:
所谓音在于是,偶触而即得者,不可以学人为也。
认为美妙的音乐作品,犹如参禅而悟,乃得之于偶然而来的创作灵感,非学人为的音律、创作方法等所能臻。偶来的创作灵感,实非偶然无因,亦应如参禅者,乃长期参修,一朝瓜熟蒂落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