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培德:《空虚的云》 九2025-02-02 08:35
萧公子忠国从后园逾墙而出,且喜无人看见,正可放心。只是黑夜茫茫,不知应投何方?突闻脚步之声,吓得他慌忙躲藏。
「哥哥!是我!」原来是弟弟富国来了。
「你来做什么?」忠国忙道:「大叫大嚷的,真可恶!」
「哥哥,你忍心抛弃父母和两房妻室,怎么连我也抛弃了?」富国说:「你去出家,须是带我去,」
忠国说:「我忍心背弃父母,抛弃两妻,已是不孝不义,怎能把你也带走断绝了萧门血脉?你须留在家中延续香烟!」
「上次逃往衡山,你不曾带我去?」
「上次是我未想清楚,今次不能带你去了!」
「哥哥若不带我同行,我立刻就大叫大嚷,待巡兵来捉你回家,伯父锁你跟两位嫂嫂同房去生养十个娃娃!」
「好一个无赖!」忠国说:「罢!罢!我们快走吧!」
富国大喜:「如此方好,将来哥哥成佛作祖,我做侍者。」
「废话少讲吧,要走就得快,若再被捉回去就没命了,你看,更夫巡兵的灯快来了!」
兄弟两人慌不择路,躲过更夫巡兵,逃出了府衙范围,来到大路上。
「我们上哪儿去出家呢?」富国问:「是不是回衡山去?」
「回衡山不是又要被捉回吗?」忠国说:「这次不能再被捉了!我们到福州再作打算吧!」
兄弟二人此次学了乖,不敢走官道,只挑偏僻山道而行,走了五六天,到达了福州。到处打听有什么深山古寺什么高僧。
一位老者说:「鼓山上面,有座涌泉寺,是千年古寺,住持名叫妙莲和尚,是不是高僧就不知道了,人倒是挺苦行的。」
忠国就道:「不如就到涌泉古寺去出家,苦行老和尚必有道行,正该拜他为师!」
富国说:「哥哥说得是。」
两人登上鼓山,且喜鼓山并不很高,沿途人家亦多,一问就知。登上了四千多级石级,就来到了涌泉寺的山门,只见寺内大雄宝殿失修,天王殿亦破旧了,两座瓷制千佛塔更显得古色苍苍。两人十分欢喜,诚心拜到大殿,求见妙莲长老。
知客僧打量两位小郎说:「两位小檀越欲见长老有何要事?」
公子答:「我们是兄弟二人,从泉州来,想拜在妙莲长老座下出家。」
知客僧说:「长老闭关,不见客,你想见他,等他出关吧!」
公子问:「长老何时出关呢?」
「早着哩!」知客说:「他闭关要满三年才出关。如今还要一年多才满,你们回家去吧!」
公子懊恼道:「这却如何是好?我们不远千里而来,一心出家,怎可回头?敢烦法师去禀报,务求收留!」
知客不肯,公子再三央求,知客说:「长老吩咐了不准打扰他,谁敢通报?」
富国说:「既如此,不拘哪一位法师替我们披剃算了吧!」
知客说:「出家大事,岂可随便?」
兄弟两人苦求不休,知客心烦,就说:「也罢!我去通报监院和尚,看他怎么说。」
监院大和尚出来,问了两兄弟,就说:「既是你们真有诚心,我姑且去禀报长老,他见不见你们,却由不得我。」
监院来叩关说:「禀长老,外面有两个孩子要来皈依长老出家,知客再也劝他不走。」
妙莲长老在内说:「两个孩子多大年纪?」
「大的十八九岁,小的十六七岁。」
妙莲说:「只怕是一时之念,未必有真心来修行的。你去叫他们回家,想清楚了再来罢,否则,若是道心不坚,披剃也是枉然!」
监院出来转告。公子就说:「我们千辛万苦才来到,如何道心不坚?务求再禀长老勿弃,若不收留,我们就在此阶下长跪不起!」
监院再禀,长老说:「由得他们跪去,看他跪得多久?我偏是不见他,你们莫给他们饮食,莫要理他,只当不曾看见他们。小孩子家,跪不了多久就会走的。」
监院出来说:「长老说:由得你们跪去,偏是不见你。我劝你们还是回家罢!」
公子十分失望,就说:「那么我们就跪!」
兄弟两人就在大雄宝殿前阶石板跪下,合掌唸佛,跪到正午时分,早已两膝疼痛僵硬,寺僧来往,人人都正眼不看他俩,群僧午课拜诵已毕,鱼贯而行,往膳堂去了。
萧氏兄弟跪着,动也不敢动,只听膳堂传来唱诵,随着是呼噜呼噜呷食稀饭之声,兄弟又膝痛,又疲乏,又飢饿。
富国说:「哥啊!我饿得难受,膝痛难熬,我们走罢!」
公子说:「不见长老,誓不起身!」
富国说:「怎得和尚赏碗稀饭喝喝才好,委实饿得难受!」
公子说:「你还说要跟我来出家哩?这一点飢饿膝痛就受不了,你若要走,你自去罢,我须不起来,非跪到长老收留方罢休!」
两人在大太阳底下跪了一整天,口又渴,肚又飢,膝又痛,下午殿上无人,殿前麻雀吱吱啾啾,跳来跳去觅食,富国扑手去赶。
富国说:「哥啊!实在膝痛难受,横竖无人看见,我们何不起身行走一阵,舒舒筋骨?」
「你要舒筋,郎管请便,我是一定不起来的,那怕跪断双膝,长老不收我,我就跪到断气!」
富国只得陪他长跪下去,看看黄昏已到,山后群鸦乱噪,寺内钟楼鼓楼传出钟鼓之声。公子只觉声声都锥心刺肝,使他热泪夺眶而出,群僧晚课,听来更似夙识,大殿上入夜烛影灯光,更照得佛像庄严,奈何得见却不得皈依!
夜深时灯光俱熄,只馀佛前一盏琉璃油灯寸光,夜已阑,万籁俱静,兄弟两人仍然忍痛苦跪于台阶下。
监院妙华和尚提灯巡寺,见状生怜,便说:「你两人何不起来,且到庑底歇宿,明早再跪不迟!」
公子答道:「多谢监院大和尚,但是我们为表诚心,不得见长老,誓不起来,不得出家,跪死便罢!」
监院摇头而去,自语道:「不曾见过这般牛劲小孩子!」
兄弟二人跪到下半夜,不支倒地,蒙胧睡去,忽闻寺中钟声,两人惊醒,月明星稀,群僧已起来做早课唱诵了,两人慌忙又跪。
五更时分,突然黑云密布,狂风随作,骤雨忽来,台风已从台湾海峡吹来了,暴风雨一阵急似一阵。
富国慌忙逃往殿内。叫道:「哥哥,你看风雨越来越大了,快进殿内来吧!」
忠国道:「我若移动半寸,也显得我不够虔心,淋死了我也不起来的!」
富国无奈,只好又陪他在大雨中长跪,两入都给粗暴的雨箭泼打得全身湿透,冷得战傈,牙齿交震。天亮以后,狂风暴雨更加凄厉,两人跪在数寸冷水之中,冷颤不停。
群僧看见,无不恻然,监院慌忙入禀长老:「那两个少年再在风雨中跪下去又冷又饿,只怕会闹出人命案来了。」
妙莲老和尚说:「哪里就会死得了?别理他,小孩子家,心性不定,未必有诚意出家,或为负气离家,或为厌世而来,故此我要多多严厉试验他,你由得他跪去!」
妙华和尚说:「我等看他两个凄惨形状,于心不忍,务求长老慈悲吧!」
妙莲说:「师弟!你心生不忍,可能挑得起来他的未来重担?」
此时又一僧奔来禀报:「不好了,那两个孩子晕倒在雨水中了!」
监院妙华和尚慌忙出去看,只见富国已经晕倒,忠国则尚有知觉,跪爬在水中。
妙莲长老也顾不得是闭关了,跟着赶出来。公子半昏半醒,听见众僧说:「长老来了,他抬头看见老和尚年约五十岁,相貌庄严,和蔼中透着一些威严。公子一见,就如见到佛像一般地仰慕,悲伤泣下,连忙叩头,哽咽叫喊:
「求长老收容弟子披剃出家!」
妙莲长老先不去理他,向众僧说:「你们还不快点急救那昏倒的一个?」然后才问忠国:哪有这样子强求披剃的?你因什么缘故要出家?是不是厌世或另有原因?」
忠国泣禀:「弟子从小敬佛茹素,想来皈依座下学些佛法,并非厌世悲观!」
长老问:「你为何要学佛法?」
忠国说:「一为了生死大事,二为学了佛法济度众生,三为延续佛法慧命。」
长老点头道:「你有这些志气,很好,不过,我这里却是无佛法可学!」
忠国大惊:「长老道行高深,怎说无法可学?」
长老说:「佛于燃灯佛所,于法亦无所得,何况我等凡夫?我这里确无法,你要学,须往别处去!」
忠国说:「长老,求您务必收容,不论有法无法可学,弟子都愿随侍座下!」
长老说:「我们这里,就是唸经拜佛,耕种劳役,挨苦是尽有的,你受得了吗?」
忠国说:「弟子已立志遍历苦行修鍊!」
长老说:「苦行苦行,说易行难,我看你出身似是富家子弟,你怎能苦行?」
忠国说:「弟子心意已决,无论什么苦役磨练,都要经历,绝不退避!」
长老说:「出家不是儿戏之事,也罢!你们两人暂且住下,见习些时,若过了一年仍不生退意,再作打算!」
忠国感激涕零,悲喜交集,就在雨水中顶礼不停,「多谢长老!」
长老对监院说:「安置他们两个吧!明日就派他们上山开荒去,历练一年再说!」又对忠国说:「你且莫先欢喜,今日欢喜太过,明日懊恼更多,快自己起来吧,别要人拉扯。」
忠国连声答「是」,自力挣扎起立,怎知僵冷飢饿疲劳已久,哪能挣得动?一挣就仆倒在石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