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培德:《空虚的云》 四2025-02-05 09:37
大清咸丰元年八月一日,洪杨将领萧朝贵与冯云山率众攻陷永安,杀尽清兵。十月廿五日,洪秀全自称「天王」,定国号「太平天国」,下诏书通发:
「天父上主皇上帝才是真神,除天父上主以外,皆非神也!天父是天圣父,天兄耶稣是救世圣主,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今者,中国有复兴之理,胡虏有必灭之征,三七之妖运告终,九五之真人已出!胡虏罪满,皇天震怒,令我天王肃将,扫除妖孽。」
檄文严斥满人腐败,颇能激发汉人同仇敌忾之志,一呼百应,都来追随洪秀全!
在三合会、哥老会等帮会支持之下,太平军引兵猛攻湘西,连陷数郡。所至之处,焚毁孔庙与佛寺道观,屠杀僧道!
咸丰二年四月,太平军陷全州,冯云山战死,洪秀全率军三万馀人,溯湘水北上,势如破竹!六月,攻陷永明郴州与醴陵继续北上。
萧玉堂只道路途已平安,此时带了王氏夫人和儿子,护送奶奶和颜氏夫人两柩返回湖南守制。到了郴州城外,只见难民纷纷南行。
玉堂叫马车车伕打听。难民们说:「发匪萧朝贵带了几万兵,陷了郴州,如今去攻打长沙,被巡抚张亮基派了一个善晓兵法的举人左宗棠带兵挡住了,发匪攻不陷长沙,四处抢掠烧杀,各乡人人都向南逃难啦,你们怎么北行?」
玉堂一家吓得面如土色,互相说:「怎么办好?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走了一个月,才来到这里,家乡近在咫尺,却又碰上了发匪在前面不远!天气炎热,又怎能把灵柩往回送?不如且找间佛寺先寄放再作打算。」
赶到前面林中一座寺院,却见只剩下了残基塌墙,满地瓦砾与焦炭。佛像全部被捣碎,断臂碎体,遗弃于地,残馀粉壁上有血迹写着:「奉天父上帝之命!杀尽妖邪!」
断墙旁边,苍蝇嗡然飞起,奇臭传来,玉堂等一看,原来是五具裸尸仰卧墙根,全是光头尼姑!
王氏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抱住儿子,不住唸佛!
车夫去寻井打水,怎知井内冲飞无数苍蝇,井中早已填满了死尸!
「贼兵如此残暴!」玉堂叹息:「洪秀全还讲什么奉上帝天兄耶稣之命替天行道?」
玉堂一家越向前走,所见类似情形越多。乡关近在咫尺,怎可中途而废?无奈只得向前闯进,且喜一路未遇洪杨发匪。
那天走到湘乡县界,前面来了一伙兵勇拦住查问:「来者何人?」吓得萧家全都哆嗦。
玉堂慌忙回答:「我们是湘乡人氏,从南边运送灵柩同乡安葬的。你们是何方军士?」
兵勇说:「听你口音,果是湘乡老乡,你等休慌,我们不是发匪,乃是兵部侍郎湘阴曾国藩大人麾下的本乡团练兵勇,在此查问出入。」
「原来如此!」玉堂放下了心:「吓煞老夫了!我只道遇了洪杨发匪!此番没命了!」
「此地有曾大入指挥本乡团练守土,发匪苦攻不下,已撤围北上去攻长沙,攻了七十日,亦攻不下,长沙那边左宗棠举人守牢,发匪头目萧朝贵战死,匪众分成数股北上渡洞庭湖去了!」
「阿弥陀佛!」王氏夫人说:「可真是佛祖保祐,不然我等怎得平安回到家乡哪,改日必要朝山进香还愿才好!」
玉堂一家回到祖居,与宗族见面,无不欢喜相庆。玉堂之弟蒲堂一向在乡主持生意及农务。看到奶奶灵柩与嫂嫂灵柩回来,赶忙延请本乡僧道来家唸经超度,筹备安葬。
请来的一干和尚,在灵堂内唱诵,日夜不辍。萧公子忠国随父母叩拜,初次见到僧人与三宝法物,一见便觉心生欢喜,只觉件件亲切,见到和尚,也都似曾相识,巴不得就上去和人家攀谈一番,他在那里缠来缠去,依依不舍,众僧唱唸正忙,谁来理他?
「少爷,」老管家来唤:「老爷叫你没事就回书房去唸书,不可在此打扰法师唸经!」
公子无奈,只得嘟着嘴,遵命退出。回到书房,心中依然念念不忘那班和尚。翻开书本来看,都不对劲,唯有一本「香山传」和观世音菩萨成道故事,越看越入迷!
玉堂在那边对蒲堂说:「二弟,我子忠国读书倒还聪明,亦不甚淘气,可惜从幼跟他继母上庙烧香,变成佛迷!我只恐他将来逃走去做和尚;今晚见他如此着迷于唱唸的和尚,恨不得去跟随一伙,照此神情,更使我担心!」
蒲堂说:「如此说来,就应早加严管!」
玉堂叹道:「我倒是从不假以辞色,怎奈你嫂嫂王氏自己无所出,对于此子,未免溺爱过甚!她自家朝夕烧香念佛,把孩子也带成了个拜佛叩头虫了!我因思及,他日我服满返任,不如把此子留交你为我严加管教!免得他一仍跟你嫂嫂成日拜佛成痴!」
蒲堂说:「兄长有吩咐,我敢不尽力?只恐我管束过严,侄儿娇生惯养难以忍受!」
「但凭你严加教管!」玉堂说:「打骂由你!无庸顾虑!」
咸丰二年十月二十二日,太平军舍难取易,不再攻曾左两贤坚守的湖南,转而北陷岳阳,取得吴三桂所遗藏军械火枪大批,旋以五十万之众,呼啸攻陷汉阳,然后,水陆兼进,大小船艇万艘,旗帜蔽江,鼓声与喊杀震天,阵容之盛,空前未有,如兵蚁之群,攻陷汉口与武昌,蜂拥入城,杀尽清兵!
洪秀全大犒三军,饮宴之时,突然表演降灵之状,宣称:「我乃天父上帝降临是也,满洲鞑子气数已尽,太平天国当兴,尔等应即拥护我子天王乘胜直取金陵!」
太平军六十万人山呼万岁!山河震动!
武汉失陷消息传到北京,文宗扶病视朝,阅章后胸疼头晕,即刻退朝入宫,召传懿贵妃。
贵妃是选自江南叶赫那拉氏的闺秀,明慧知书,善唱江南小调,因得天子宠幸,产下一子,文宗仅得此子,自然是更加宠幸懿妃了。文宗才廿馀岁,体弱多病,不耐批阅奏章,常常倚赖懿妃代阅代批。
懿妃奉召,阅完奏章,说道:「皇上,洪杨发匪如此猖獗!口口声声诛伐满人,以致汉人为其所惑,盲从之而造反!声势浩大,依奴婢来看,不如起用汉人将才,以汉制汉。事半功倍,亦使教匪无所借口!」
文宗大喜:「你一个女子,竟有此不凡见识,胜于满朝文武大臣多矣!」
懿妃又奏:「闻说曾国藩在湖南训练乡勇保乡,洪杨发匪以数十万之众亦攻打不下,看来这位曾侍郎确实是用兵将才,皇上何不就论令他起兵剿匪呢?若叫他以儒家名教义理去对抗洪杨所持的洋教邪说,必可使汉人出力平匪!」
文宗喜道:「卿言极善,你就代批,谕命恭王及军机召命曾国藩起兵吧!」
曾国藩奉诏之后,更加紧积极扩大练军,又荐举左宗棠之才,曾左两人练成了有名的湘军,均以儒生为将,又在湘潭创立水师五千人及造战船三百艘,由儒将彭玉麟率领;日夜练战,准备反攻太平军!
此时,萧府安葬奶奶及颜氏已毕,王氏夫人就对玉堂说:「老爷,如今大事办妥,又兼三湘平安,妾身拟携儿子赴南岳拜佛还愿,以拜谢佛祖菩萨庇祐我等一路平安护柩到乡。」
玉堂说:「你去还愿是应该的,但不可带儿子同往,皆因他已经不喜儒书,着迷和尚,你若再带他去南岳,我恐他加倍着迷,顿生出家之念!」
夫人说:「老爷所虑甚是,但我已于当日许了愿,怎可不带他去还愿?儿子原是颜氏夫人拜佛求得的,自然喜佛了,无足为奇!若说他会逃跑出家,老爷却也不必顾虑,他今年才十三岁,懂得什么?同行又有叔爷看管,谅儿子亦不敢心生异念的。」
日子选定了,打点香烛果品和行装,怎料王氏夫人却因忙做中秋月饼办礼而累得病倒了,背痛难行,就与玉堂商量道:
「明日就是初三进香吉期,怎奈我背痛难行,若改期又怕误了季节,霜雪难行,就由老爷带孩儿去南岳还愿吧。」
玉堂说:「夫人不适,我去何能心安?罢了,叫二叔带他去吧!」
公子闻言正中下怀,他巴不得连叔父都不去才好,省得拘束。
玉堂吩咐蒲堂:「二弟,你管紧了这小畜牲,若他不听二弟管教,你尽管鞭苔他!还了愿,早些回来!」
蒲堂答道:「大哥放心!我断不让姪儿闲荡流连,一还了愿就带他回家。」
蒲堂带了姪儿,有男仆挑担上供香烛果品跟随。僱了小舟,沿着湘江,轻棹前进。湘江的景色十分秀丽,公子立于船头,心情旷怡!衡山群峯在望,朵朵青云!
到了衡山县,舍舟登陆,山间古松夹道。走了十来里路,过了师姑桥,松墙方尽,山陇突然开朗,望见衡山祝融峯,耸入云中。
叔姪游了南岳庙,登山到半山亭玄都观,再走四里,到了著名的广镜台,那座石台,有石级导上,四面石栏,杉树拱卫,石台上有石碑刻字:「禅宗七祖怀让和尚在此坐禅。」七祖以磨砖成镜之喻来阐释禅宗教义,「磨砖不能成镜,坐禅何能成何?」两句名言,流传千古,台后有七祖墓。
萧公子来到此处下拜,心中就生无限仰慕怀念!依依不舍地望着七祖之墓。
蒲堂叔父催促道:「一个老和尚坟墓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快动身吧!南岳风景多的是,佛寺也多的是!」
公子这才不情愿地跟叔父离开。
然后他们登上狮子岩,看见了形如狮子的巨大岩石,遥望祝融峰与紫盖峰天柱峰等环拱辐辏,俯视湘江,如长带迂回于绿野,那狮子岩洞壁上有刻字「天然太狮」,岩下有小小清泉。
公子与叔父仆人饮了清泉,继续登山,走了十多里,登上了祝融峰。远远仰见上封寺的古老石刻山门,矗立在山顶三级上面,夹道都是古松,松涛阵阵,公子早就心醉神驰了!
他拾级而上,突然觉得景色十分熟悉,似曾相识,不知何时来过,细思又毫无线索可寻,只有惆怅!
到了上封寺内,看到殿院古拙,庭园清幽,竹篁小径,亦都似曾相识。老僧拾柴而归,殿后传出阵阵梵唱,木鱼卜卜,石磐声声。公子越发神驰迷恋,竟有回到故里之感。
他来到大雄宝殿,焚香点烛,跪下叩拜在佛陀巨大金像莲座之下,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他仰瞻佛陀的慈悲金面冥思神情,他觉得有无比的崇敬和依恋,好似有夙缘一般!
「佛陀啊!」他默默流泪祝祷:「弟子不愿下山去了!何时才能来皈依座下修行呢?」
可是,蒲堂叔父严峻地监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