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生:经典颂古 第三章 公案颂古与禅门机锋 二、赞叹机锋相酬2025-02-26 08:29
公案颂古与禅门机锋
二、赞叹机锋相酬
吴言生
[台湾]东大图书公司,《经典颂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142154页
表达机锋相酬的有铁磨到沩山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4则:
刘铁磨到沩山,山云:老牛 孛牛,汝来也。磨云:来日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沩山放身卧,磨便出去。
刘铁磨平常住在距沩山十里外的一间草庵里,有一天探访沩山,发生了这场法战。刘铁磨与沩山的机锋如石火电光,不容拟议。两人机机相副,句句相投。绝情识,离妄见,如明镜当台,似明珠在掌。雪窦颂云:
曾骑铁马入重城,敕下传闻六国清。
犹握金鞭问归客,夜深谁共御街行?
圆悟曾将本诗四句与公案内容一一对应:曾骑铁马入重城,颂刘铁磨从她所住的草庵来到沩山;敕下传闻六国清,颂沩山问你这头老母牛来了;犹握金鞭问归客,颂刘铁磨云来日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夜深谁共御街行,颂沩山放身便卧,刘铁磨便走出去。圆悟赞叹:雪窦有这般才调,急切处向急切处颂,缓缓处向缓缓处颂。此颂诸方皆美之。高高峰顶立,魔外莫能知。深深海底行,佛眼觑不见。沩山、刘铁磨的作略看上去极其平易,却显示了同得同证的超悟境界,因而博得了禅林的高度赞赏。
圆悟指出,雪窦颂,诸方以为极则。一百颂中,这一颂最具理路。就中极妙,贴体分明颂出。确实,本诗每句都与公案的特定内容相关,看似最具理路、最为贴体,然而,这只是将每句拆开与公案细节挂钩的诠释方法。如果斩断了这种细节联系,将本诗作为一个完整的境界来体会,则更能得雪窦的原意。诗歌咏颂的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喻经受过极为刻苦的禅修锻炼),神威凛凛,号令施处,治国靖邦(喻心国太平,剿绝妄念)。现在他手握金鞭(喻峻机犹存),询问归来的同行(喻同修同证之人):谁能优游不迫地与自己御街闲行(喻以平易风格相见)?换言之,若非具备超凡胆气之人,是难以和自己同行的。如此从整个意境上来把握诗歌与公案的联系,益觉意味隽永。
表现掣电之机的,还有明招茶铫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8则:
王太傅入招庆煎茶,时朗上座与明招把铫,朗翻却茶铫。太傅见,问:上座,茶炉下是什么?朗云:捧炉神。太傅云:既是捧炉神,为什么翻却茶铫?朗云:仕官千日,失在一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云:朗上座吃却招庆饭了,却去江外打野木 埋。朗云:和尚作么生?招云:非人得其便。雪窦云:当时但踏倒茶炉。
朗上座话中有话,只是首尾相违,伤锋犯手,不仅辜负自己,同时也触犯了别人。朗上座的回答,如同狂犬逐块,因此王太傅拂袖而去。朗上座问明招应该怎样领会,明招说:非人得其便。有转身之路,也不负慧朗之问。但明招之答,终究还是比不上雪窦所说的当时但踏倒茶炉来得活泼洒落。雪窦颂云:
来问若成风,应机非善巧。
堪悲独眼龙,曾未呈牙爪。
牙爪开,生云雷,逆水之波经几回。
来问若成风,应机非善巧。堪悲独眼龙,曾未呈牙爪。雪窦赞太傅问处,似运斤成风。朗上座虽应其机,回答也很奇特,却缺乏善巧方便,没有拿云攫雾的手段,所以雪窦感叹他只是独眼龙。
牙爪开,生云雷,逆水之波经几回。雪窦看到朗上座粘皮着骨的情形,心生悲悯,遂颂踏倒茶炉的机用说,朗上座与明招用的都是死句,若想见到他的活处,且好好看取雪窦踏倒茶炉的手段!
此诗用运斤成风的意象入诗,感叹禅者于机锋应对之时,死在句下,不能全机大用,宛如独眼龙。作者设想如果能够踏倒茶炉,呈发大机大用,独眼龙就会变成腾云驾雾的蛟龙,纵是逆水倒澜也能冲波直上,游走自如。比喻开悟者气度的雄阔恣肆,精当贴切而形象可感。诗歌通过来问成风与应非善巧,独眼龙未呈牙爪、溺于死水,和明眼龙施呈牙爪、冲波逆浪这两组艺术形象的对比,生动地描绘出粘皮着骨和大用无方两种应机境界。
表现掣电之机的,还有云门问僧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4则:
云门问僧:近离甚处?僧云:西禅。门云:西禅近日有何言句?僧展两手,门打一掌。僧云:某甲话在。门却展两手,僧无语,门便打。
云门的问话,看似平常,却疾如闪电。云门具有大机大用,每走一步都知道对方下一步的落处,既能瞻前又能顾后。而这僧则只知瞻前不解顾后。雪窦颂云:
虎头虎尾一时收,凛凛威风四百州。
却问不知何太险,(师云:放过一着。)
虎头虎尾一时收,凛凛威风四百州。两句赞颂云门机锋的锐利。禅林常说:据虎头收虎尾。意思是在第一句下就能洞明宗旨。雪窦格外赞赏云门既能据虎头又能收虎尾:其僧摊开双手,云门便打,是据虎头;云门摊开双手,其僧无语,云门又打,是收虎尾。头尾齐收,手眼疾如流星,整个乾坤宇宙都感受到他的威风飒飒。
却问不知何太险,雪窦说其僧再问之时,不知道会有多么危险!危险到什么程度?雪窦没有继续颂出,却陡地勒住说放过一着。暗示如果不放过,尽大地人都得吃棒。
此诗吟咏云门掣电之机,当机立断,间不容发。诗中热烈地赞叹了云门迅雷奔霆的大机大用。诗的第四句缺席,而辅以机语,与歌咏长沙游山公案一样,表现了作者神妙地运用诗歌格律而又不为之所羁束的洒脱风致,这本身也是一种活泼圆转的机用。
表现掣电之机的,还有独坐大雄峰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6则:
僧问百丈:如何是奇特事?丈云:独坐大雄峰。僧礼拜,丈便打。
其僧问什么是奇特事,即通过禅修所获得的奇妙灵验境界,百丈答独坐大雄峰,学人听了当即礼拜,可谓以机投机,以意遣意。百丈顶门具眼,当即便打。一答一打,一放一收。放时洒脱自如,收来扫踪灭迹。雪窦颂云:
祖域交驰天马驹,化门舒卷不同途。
电光石火存机变,堪笑人来捋虎须。
祖域交驰天马驹,化门舒卷不同途。天马驹日行千里,纵横驰骋,奔骤如飞。雪窦赞扬百丈于祖域之中,东驰西骤,自由自在,深得马祖踏杀天下人的大机大用。马祖卷舒自如,有时舒不在舒处,有时卷不在卷处,雪窦赞百丈有如此机用,与马祖同途不同辙,既得了马祖的真传,又别出手眼,并没有亦步亦趋地进行仿效。
电光石火存机变,颂这僧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很有机变,听了百丈的答语后立即礼拜。参禅者必须识机变,才能在法战时有转身一路,否则被人驱使,难以自作主宰。堪笑人来捋虎须,赞百丈似一只带翅猛虎,机变更在这僧之上,可笑这僧来捋虎须,终难逃百丈的一咬,可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莫道夜行早,更有早行人。
此诗赞美百丈禅机骏发,采用了烘托、对比的手法。先是借马祖来烘托,说百丈得其真传并将其机用发扬光大;然后将学人与百丈的机用进行对比,说学人机用虽疾,而百丈更疾于学人。诗以议论为主,使用天马驹、电光石火、捋虎须等喻象,于抑扬轩轾之中,带情韵以行,增强了回环唱叹的艺术效果。
禅宗对机,如果双方都是高人,心心相印之时,即可机锋互换,成为对机的极境。表达互换机锋的,有慧寂慧然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68则:
仰山问三圣:汝名什么?圣云:惠(慧)寂。仰山云:惠(慧)寂是我。圣云:我名惠(慧)然。仰山呵呵大笑。
三圣慧然是临济下尊宿,年轻时即崭露头角,名闻诸方。仰山慧寂见到三圣时,故意问他名叫什么,勘验三圣悟境到底如何。三圣知道仰山的言外之意,回答说叫慧寂,果然不同凡响。这种回答就是参活句不参死句。双收之后,便是双放。本则公案的主旨是自他不二,在表达自他不二的禅悟体验时,禅机活泼跃动,因此颂古着重吟咏公案机锋的本身。雪窦颂云:
双收双放若为宗,骑虎由来要绝功。
笑罢不知何处去,只应千古动悲风。
双收双放若为宗,放、收互为宾主。仰山问三圣叫什么,三圣回答说叫慧寂。仰山本来想收三圣,三圣却反过来要收仰山,这是双收;仰山听了三圣的话,说慧寂是我,这是放行。三圣说我叫慧然,也是放行,这是双放,其实是互换机锋,收则一齐收,放则一齐放。雪窦赞叹两人能够双放双收,互换机锋。虽然只有慧寂慧然四个字,却能出没卷舒,纵横自在,双放双收,皆可以作为宗要。双收之时,人境俱夺,自他不分,我本无名,三圣即慧寂;双放之时,人境俱不夺,自他历然分明,故惠寂是我(仰山),我(三圣)名惠然。双放双收,在于破除一切假立的名相而显现本体的真实,并非任意妄用诸名之称呼。骑虎由来要绝功,作者赞叹两人既然有如此绝顶功夫,最上机要,要骑便骑,要下便下,既能据虎头,也能收虎尾。
笑罢不知何处去,仰山呵呵大笑,一笑之中,有权有实,有照有用。八面玲珑,灵活运用,自由自在。这一笑,千古万古,清风凛凛。但尽管如此,雪窦却说:只应千古动悲风,这是因为天下所有的人都不知他的旨趣是什么。
此诗以双收双放四字断定一则公案,颇见作者的透彻眼力。以若为宗(怎样才能将它作为宗要,怎样才能得到它的精髓)表达唱叹之致,情思袅袅。次句以骑虎绝功补足文意,表达了对慧寂、慧然超绝功力的由衷钦佩。三四句文意陡转,引发起读者的大疑,说仰山大笑的意旨,让人难以窥见,以至千古之下悲风凛凛。参禅必须发起疑团,彻悟必须透过疑团。小疑小悟,大疑大悟。雪窦颂古生发疑团的机法,颇得禅宗对机的秘旨,把读者的思绪引向了深邃幽远、意路断绝的情境。
表达互换机锋的,还有乌臼问僧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75则:
僧从定州和尚会里,来到乌臼,乌臼问:定州法道何似这里?僧云:不别。臼云:若不别,更转彼中去。便打。僧云: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臼云:今日打着一个也。又打三下。僧便出去。臼云:屈棒元来有人吃在。僧转身云:争奈杓柄在和尚手里。臼云:汝若要,山僧回与汝。僧近前夺臼手中棒,打臼三下。臼云:屈棒屈棒。僧云:有人吃在。臼云:草草打着个汉。僧便礼拜。臼云:和尚却恁么去也?僧大笑而出。臼云:消得恁么,消得恁么。
本则公案显示了宾主双方自在无碍的机境。乌臼问来僧定州和尚说什么法,僧说不别,仍有一个不别的意念存在,因此乌臼举棒便打。僧说自己是明眼之人,不能受棒。乌臼说自己正好打准了:既然你说自己是得道之人,就还有得道的意念存在,如今就要将这得道的意念打掉,于是又打三下。僧人走出,表示放过,是明眼人的作略乌臼以为学人落在开悟、得道等概念里,学人已知乌臼是明眼祖师,若再纠缠,就恰被乌臼言中,所以走了出去,恰得其时,两人都是活泼泼的宗师,能分缁素别休咎。但乌臼要继续勘验他的见地如何,便下语相钓。其僧转身吐气,轻轻一转说怎奈棒柄在和尚手里。乌臼敢向猛虎口里横身,遂将棒递给对方。其僧毫不犹疑地夺棒,连打乌臼三下。本来乌臼是主,来僧是客。现在来僧是主,乌臼成宾。乌臼挨了棒,遂说屈棒。来僧说你既然说屈棒,就有落处,有落处就该吃棒。乌臼说:草草打着个汉。今天碰上了个汉子,打中了明眼人。来僧听了,立即礼拜,表面上在恭维乌臼是个能打中明眼人的大师,实际上是想钻他的破绽。乌臼如果端坐受礼,即被来僧折挫。乌臼有转身之处,称这僧为和尚(在当时是非常尊贵的称呼),意谓我能识破你的机锋,现在杓柄还在你手里,你却向我礼拜,我当然清楚你的用意。来僧听了,遂大笑而出,在乌臼的赞叹声中圆了这则公案。两人互换机用,都断绝情尘意想,表示了无碍的机境。雪窦颂云:
呼即易,遣即难,互换机锋子细看。
劫石固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
乌臼老,乌臼老,几何般,
与他杓柄太无端。
呼即易,遣即难,呼蛇易,遣蛇难,如同把棒子交给对方,要再夺回棒子就很困难,必须具有本分宗师的手眼才能遣走他。乌臼是宗师,有呼蛇的眼目,也有遣蛇的手段:定州法道何似这里是呼他;举棒便打是遣他。互换机锋子细看,来僧非等闲之辈,说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是呼蛇;近前夺棒也打三下,是遣蛇。来僧大笑而出,乌臼说应该这样,遣得恰到好处。本则公案中,其僧走出之前是双收,此后是双放。两人机锋互换,一来一往,打成一片,始终宾主分明,有时主作宾,有时宾作主,惹得雪窦赞叹不已。
劫石固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雪窦用夸张的笔法赞叹两人机锋的伟大。劫石虽然坚固,历经无量劫,还是可以被天人以三铢衣袖拂拭而消蚀,而乌臼和来僧的机锋却千古万古没有穷尽。即使是洪波浩渺白浪滔天的沧溟,若教他们向内一喝,也会立刻干涸!
乌臼老乌臼老,几何般,与他杓柄太无端。两句似是责怪乌臼随便将杓柄付与别人,这样做太轻率、太不对、太无端了。因为这根拄杖子,与人抽钉拔楔,解粘去缚,怎么能把它轻易给人?一般情况下,拄杖子当然不轻易交付他人。但乌臼道眼通明,看准了对方,大胆地把杓柄交给他,才演出了这场千古绝唱。雪窦这句表面上看起来是贬,骨子里则是进一步赞叹:乌臼老和定州僧真是一代精英,是胆识过人大智大勇的杰出高僧。
此诗先以呼易遣难、互换机锋断定一则公案,引导读者子细看;再以劫石可坏、沧溟可干的夸张手法,写两人机锋的无穷无尽;复以似抑实扬的笔法,对乌臼的智勇作了赞赏。此诗声情并茂,在其中我们不但可以领会、欣赏公案的精髓,看到乌臼和定州僧的超妙机锋,还可以听到作者饱蘸激情的赞叹吟咏,拊掌叫绝的神情风貌,是一首情韵丰赡、机趣灏转的佳作。
显示机锋相酬的,还有末后句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1则:
雪峰住在庵时,有两僧来礼拜,峰见来,以手托庵门,放身出云:是什么?僧亦云:是什么?峰低头归庵。僧后到岩头,头问:什么处来?僧云:岭南来。头云:曾到雪峰么?僧云:曾到。头云:有何言句?僧举前话,头云:他道什么?僧云:他无语低头归庵。头云:噫,我当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若向伊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举前话请益。头云:何不早问?僧云:未敢容易。头云: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要识末句后,只这是。
雪峰以是什么为二僧说法,二僧不悟,见解平庸,根机迟钝,还得劳烦雪峰与岩头一问一答,一擒一纵,以致于直到现在仍罕有人知晓本则公案穷微至幽之处究竟在哪里。雪窦颂云:
末后句,为君说,明暗双双底时节。
同条生也共相知,不同条死还殊绝。
还殊绝,黄头碧眼须甄别。
南北东西归去来,夜深同看千岩雪。
末后句,为君说,明暗双双底时节。雪窦颂此末后句,既是替人指出一条线索,也是替人将它破除。明暗双双出自保福与罗山的问答:师(保福)问罗山:岩头道与么与么,不与么不与么,意作么生?山召师,师应诺。山曰:双明亦双暗。师礼谢,三日后却问:如何是双明亦双暗?山曰:同生亦同死。(《五灯》卷7《从展》)罗山门下有僧以此问招庆,招庆说:彼此皆知。何故?我若东胜身洲道一句,西瞿那尼洲也知;天上道一句,人间也知。心心相知,眼眼相照。(《碧岩录》本则引)
同条生也共相知,不同条死还殊绝。雪窦意为,同条生还算容易,至于不同条死的话,那差异就大了。万松评道:雪窦、佛果以双明双暗颂此话,非饱参者不知。(《从容录》第50则)还殊绝,黄头碧眼须甄别。两句承上文意,说不同条死差异之大,即使连佛陀、达摩也摸索不着。
南北东西归去来,夜深同看千岩雪。雪窦于言语不及之处,描绘出一幅纯明澄澈的现量境,象征学人经由了南北东西的流浪后,回归于精神故里,获得千差万别悉消融的般若直观。境界高华澄澈,阔大雄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