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生:沩仰宗禅诗研究2025-02-25 12:56
一、无心是道的诗禅感悟
据禅籍记载,香严博通经论,思维敏捷,和师兄沩山一起师事百丈,百丈圆寂后,他随灵佑参禅。灵佑对他说,我知道你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的伶俐人,我不问你平日的学解,也不问你在经卷上记得的禅语,我只问你: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香严茫然不知所对,翻遍经书和笔记,仍找不到答案,便请沩山为他点破。沩山不允,香严非常失望,认为师兄有所保留。沩山说如果我现在说破了,你日后定会骂我,我说出来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的。香严便尽焚所有经录,辞别沩山,决意做一个粥饭僧,免役心神。他参拜南阳慧忠遗迹,在那里结庐而居,从此把思量计虑抛在一边,过着无心任运的日子。有一次锄地芟草,无意之间掷出瓦片击中了竹子,发出清脆的声音。香严当下大悟,见到了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激动无比,立即回到屋内,沐浴焚香,遥礼沩山,赞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并作诗表达悟境: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1]。
这首诗成了沩仰宗最著名的禅诗,它包含着多方面的禅悟内涵。在香严击竹悟道公案中,最为重要的禅悟体验是无心。无心是禅的最基本体验,主要指离妄念的真心。无心并非没有心识,而是远离凡圣、善恶、美丑、小大等分别情识,处于不执著、不滞碍的自由境界。在禅宗史上,无心观念很早就被提了出来。六祖临终时,弟子们询问他将大法传付何人,慧能说: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坛经?付嘱品》)慧能的弟子本净明确地揭举无心是道: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会道,无心是道。[1] 黄檗对此观念亦大力发挥:即心是佛,无心是道。但无生心动念,有无、长短、彼我、能所等心,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如虚空。祖宗门中只论息机忘见,所以忘机则佛道隆,分别则魔军炽。(黄檗《宛陵录》)
沩仰宗诗禅感悟的重心之一是无心是道。学人问沩山如何是道,沩山答无心是道[1]。所谓无心就是心不粘著外物,不被外物所缚,一切听任自然,毫不着意。香严击竹得以开悟,正是因为处在无心状态。否则就不可能听到天籁般的清音脆响,也无从桶底脱落。在无心是道的体验中,蕴含着丰厚的佛心禅韵诗情。
(一)啐啄同时
香严开悟的因缘,与沩山开悟很相似。沩山在百丈外,百丈问他炉中是否有火,沩山说无火。百丈起身深拨,拨出几星火粒,沩山因而开悟。百丈告诫沩山: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时节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忆,方省己物不从他得。[1] 百丈特别拈出时节因缘,注重的是顿悟的契机。自性本来具足,是因,时节为缘。因缘齐备,就能净除后天习染,重新发现被遗忘的本来面目,使沉迷的生命得以觉醒。自性迷时不见,悟时即逢。沩山既得百丈指点,也将此法运用于禅的传授之中,十分注重时节因缘。因此,当香严开悟的时节因缘未到,纵是受到误解,也不为其说破。因为他知道,当时节因缘自然到来时,香严自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彻见本来面目。正如铃木所描述的,当最后开悟的时刻到了,可悟禅道的机会也就无所不在了。他可以在听到一种模糊的声音或一句不可了解的话,或在看到花儿开放以及日常生活中一些琐屑事情如跌倒、拉屏幕、搧扇子时获得悟的契机。[2](P.113)当香严开悟的时节因缘到来之时,一声竹音,使其在无心的状态下,如迷忽悟,如忘忽忆。香严对这种时节因缘到来时无心契道的体会尤深,并作有《独脚颂》:
子啐母啄,子觉母壳。子母俱亡,应缘不错。同道唱和,妙云独脚。(《景德传灯录》卷二九)
禅的付授,讲求啐啄之机。禅师指导弟子修行,如同母鸡孵蛋,十分讲究火候。蛋孵熟了,鸡子在里面啐,母鸡在外面啄,必须同步进行,小鸡才能破壳而出,禅悟的生命才能产生。时候未到,鸡子未啐,母鸡先啄,鸡子就会死去;时候已到,母鸡不啄,仅是鸡子在里面啐,力量不够,仍会死去。因此必须啐啄同时。香严颂谓鸡子既觉,则蛋壳不存,以前的种种接化手段,遂显得毫无意义。且出壳之后,如果有师徒名分的障隔仍是不行,必须母子俱亡,才能进入临机不让师、大悟不存师的化境,而展开同道唱和。
(二)能所双忘
香严悟道偈中,一击忘所知所呈显的是能所双忘的美感特质。禅悟观照的特点是能所双忘。观照的主体为能,观照的客体(对象)为所。如能闻到声音的耳朵,称为能闻;被耳朵所听到的声音,称为所闻。据《楞严经》卷六,菩萨最初在能闻的境界中,入于能闻的自性之流,亡去所闻的声音之相,再由了无所闻的寂灭中进修,有声与无声的动静两种境象,了然无碍而一念不生。如此渐加精进,能闻与所闻的作用功能,都涣然冰释,以致于能所双亡,尽闻无相的境界也无所在。从此所觉与能觉都荡然一空,空与觉性浑然一体,至极于圆明之境。香严自小博览三乘十二分教,问一答十,但从感官之门得来的知识,绝非内在的禅悟生命。他对自性的体察仅靠语言的推导,而从语言来体认自性无异于认贼作父,因此沩山说他是意解识想。经由沩山迥超情识意解的一问,香严不能从知见中出言以对。香严屡次叩问而沩山不为解答,遂摒落心识意解,于无心之际听到天籁般的竹音,无计较,忘觉知(《景德传灯录》卷二九),平日缠缚他的知性、逻辑的尘埃悉皆震落,他忘却了一切意解识想,融入竹声之中,与竹声绝对合一,整个宇宙的神秘迷雾,都在他听到清音脆响的瞬间烟消云散,他的心灵诗意般地、神秘性地敞开,尘封已久的本来面目遂从昏暗的尘情俗垢中一跃而出,如同自己千辛万苦地寻找的宝物,又在自己身上重新发现了一样,那个净裸裸、赤洒洒、圆陀陀的自性,明明崭露,熠熠生辉。香严以空灵之心契合大全,被提升到一个犹如净土般光华的领域,一片澄明。心与竹郅,身与竹化,香严超越了物我,超越了时空,与宇宙法性合而为一。
香严击竹悟道,在无心之际感受到天籁,识心受天籁的震动而中止活动,天机得以乘时显发,冥然与大全契合,因此而豁然开悟,完全没有知性、逻辑的中介活动,这也是沩仰宗的一贯作用。沩仰宗不但强调忘所转在禅悟中的重要性,而且注重忘能知,将影响到禅悟主体进行审美静观的逻辑、理性清除出禅悟之门。在沩仰宗看来,所谓真实(法身),仅能由真实本身来表现。对法身的奥秘,语言无法透达。自性既然是形而上的绝对体,只能借助直觉体悟,用分别识揣测就落入了理性、逻辑的圈缋,因此只有忘却能知,将知性、逻辑从参禅者的禅悟直觉中清除出去,在进行禅学观照时,才能如空潭照影,古镜写春,能所双忘,打成一片。
(三)一超直入
香严悟道偈中,更不假修持所呈显的是一超直入如来地的美感特质。关于成佛的方法与步骤,佛教内部向来有顿悟与渐修两种主张。一种观点认为成佛要经过极其漫长而艰苦的修行,另一种观点认为,众生不必经历累生累世的修炼,一旦显露真如本性,就能顿然觉悟,当下成佛。隋唐佛教各宗派,大多主张渐修,禅宗内部,则有南顿北渐之分,南宗禅以主张顿悟而著称。沩山是慧能的四传弟子,遵循着慧能以来的禅宗传统,主张顿悟。香严的更不假修持,就是对顿悟的提撕,只是香严强调顿悟,有其特殊的意义。香严在注重顿悟的时同也兼重渐修。香严写了悟道诗后,沩山予以印可,仰山则继续勘验香严,说这首诗仍是夙习记持而成,如果有真正的觉悟,可再作一偈,香严遂又成一颂:
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1]!
禅宗常以贫穷象喻自性,因为自性不立一尘,在特性上与贫穷有相通之处。香严此颂形容自己摆脱了束缚,真正达到了空。香严所描述的这种达到空的过程,即带有渐修的色彩:去年空还有个空的境界(立锥之地),今年空,连空的境界都没有了。解脱束缚到了连地和锥都没有的地步,是由破除我执进入到破除法执的我法二空的景象,由此可见香严注重顿悟,并不排斥悟前的修行。仰山则认为这首偈子还存在着不足,一是由破我执到破法执,呈现着渐渐推展的现象;二是香严所说破除一切,尚只是在破除我法二执上下功夫,还没进入明心见性、本来无物的境界。因此,仰山说香严会如来禅,对祖师禅仍然没有领悟。仰山曾说,若要了心,无心可了。无了之心,是名真了。[1]仰山认为在修行的渐悟阶段,是时时勤拂试,不使有尘埃。 然而一旦进入顿悟境界,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了之心,才是真了,这与更不假修持的体验完全一致。因此,主张顿悟的仰山对香严偈中所呈现的渐修迹象不以为然。仰山认为的见解自有其道理,但顿悟并不一定要排斥渐修。参禅者观时节因缘得以顿悟,既悟之后,仍然有无始以来的无明习气残存,必须时时保任,悟后起修。因此,开悟之前,需要修持;开悟之时,不假修持;开悟之后,不废修持。这才是更不假修持所蕴含的真谛。
(四)日用是道
香严击竹而悟,充满了法喜。他一旦明白了这个既忘所知,又不假修持的自性,当即就踏上了古道(禅悟之道),悟性的光辉流溢在他生命的每一个方面,动容扬眉,举手投足,无不是在表现这个大道。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呈显的乃是日用是道的美感特质,这决不等于那种一潭死水式的枯木禅。枯木禅平静地观想本心的清净,扼杀活泼的禅悟慧命。慧能早就极力反对这种禅定,《坛经》即宣布了对悄然机的否定: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起心著净,却生净妄。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夫,障自本性,却被净缚。著空、住空,便为空所缚。堕在悄然机中的枯木禅,能死而不能活,把出世和入世看作水火不容、相互隔绝的两岸,殊不知大道之内并没有这种差别。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开了日常生活,堕于悄然机,只是凡夫禅、小乘禅、外道禅,而决非如来禅,更谈不上祖师禅了。不堕悄然机,就不能拘泥于持戒坐禅的形式。陆希声问仰山是否持戒、坐禅,仰山说既不持戒也不坐禅,并作一颂:
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三两碗,意在?头边[1]。
杜松柏谓:禅人在求明心见性,持戒乃由戒得定之方法,若心念滔滔,不断尘念,则持戒犹不持戒,反之则不持戒犹持戒,此谓天下滔滔,皆持戒者,然以仰山视之,则不持戒之人耳。兀兀如枯木,不起作用,则坐禅乃不坐禅之人,酽茶三二碗,以喻日常生活,意在?头边,?头,鉏也,锄也,谓如锄之去草,去秽去净,谓日常生活中,饮茶起居,未尝不意在?头旁,以去秽去净,断凡断圣,故不持戒而未尝不持戒,不坐禅而未尝不在坐禅也。[3](P.221)《维摩经?弟子品》中,维摩诘严厉责备舍利弗在林中瞑想,主张不于三界现身意,是为宴坐,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这从根本上推翻了传统的瞑想法。在维摩诘看来,瞑想并不是在林中安然静坐,而是终日凡夫,终日道法。僧肇的《不真空论》说到如来并不离弃真理的世界,而承受一切现实的存在,非离真而立处,立处皆真,这成了僧肇以来最具中国特色的思维。南禅注重不落阶级的顿悟,摒斥持戒、坐禅这一类堕于悄然机的修持工夫,主张饥来吃饭困来眠,平常心是道,于是,禅就体现在担水、劈柴、饮茶、种地这些日常事务之中。在沩仰看来,任运随缘,日用是道。只要活得自在,劳动也好,休憩也好,都能入佛入禅。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沩仰禅将玄妙禅旨落实于平常生活之中,认为一个真正的禅者,不能离弃现象界而耽于圣境,而是人生须特达,起坐觉馨香(《景德传灯录》),行住坐卧都流露出禅悟法喜。
(五)声色俱泯
香严悟道偈中,声色外威仪所呈显的是声色俱泯的美感特质。大道体现在日用之中,日用固然是道的显现,却并不是道的本身。如果仅仅将饥吃困眠等同于自性,则无由确立禅的人文精神,而堕于放纵自然之途。因此,香严在悟道诗中指出,大道处处无踪迹,有声、有色之类的都有踪迹,都不是大道。虽然行住坐卧能够体现大道,但不能把行住坐卧当作大道的本身。威仪(道体)存在于声色之外,哪怕动容举止都在表现它。于是,超声越色与日用是道构成了本体的两方面质性:日用是道侧重存在性,声色俱泯侧重超越性。禅者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沩仰宗在表征本体超越质性时采取以下途径:1.禅不可说。沩仰宗指出,大道存在于声色之外,因此不能用常规语言表述。法满偈:话道语下无声,举扬奥旨丁宁。禅要如今会取,不须退后消停。[1] 要表征大道,只能用语下无声即语言前的语言来表达。2.触背禅机。本体不可说,然而表达对本体的证悟,往往又不得不借助于语言,于是,沩仰宗说禅时,设置了一道道触背关。触是肯定,背是否定,触背关是禅师给学人设立的思维瓶颈。香严示众说:若论此事,如人上树,口衔树枝,脚不蹋枝,手不攀枝,树下忽有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不对他又违他所问,若对他又丧身失命,当恁么时作么生即得?[1]树上代表向上门,即本体界。 香严设置答与不答俱不合适的触背关,暗示向上一路,千圣不传,犹如一个人口衔树枝吊在半空,一开口就会丧身失命。明心见性亲证真如是得法身,开口法身即灭。3.直觉意象。沩仰宗表达自性一个常用的方法就是用直觉意象加以呈现。禅超越概念,超越物我,将各种对立打成一片,在世俗看来对峙的意象,在禅诗中遂成为并存不悖的直觉呈现:
木鸡衔卵走,燕雀乘虎飞。潭中鱼不现,石女却生儿[1]。
这是一幅幅完全超出常情计量之外的禅定直觉意象。沩仰宗常以直觉意象来表达声色外的本体,如以华表柱头木鹤飞象征佛法大意,以眼里瞳人吹叫子象征超出语默之外的对答,以始见去年九月九,如今又见秋叶黄象征悟者的年轮。对这类超理性、超逻辑的禅定意象,只有进入禅定直觉之中,才能观照得到。因此,香严在悟道诗的最后说,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对这个至高无上的悟境,只有那些真正见道之人才会领悟赞许。
二、体用一如的诗禅感悟
香严击竹悟道诗表达了独特的禅悟体验,沩山印可,仰山继续予以勘验。香严应仰山之言作了去年贫未是贫禅偈后,仰山仍然不予认可,说他只领会了如来禅,还没有领会祖师禅,香严遂又作一颂:
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1]。
仰山看了此偈,终于印可了香严。此偈的重点在机字和伊字。机指心灵,心灵是一个有机体,可以活泼运用,所以称为机;伊指自性。瞬目视伊意指心灵专注自性(见性),是顿悟的景象。机是心之用,伊是心之体。体非用,用非体,而体不离用,用不离体。体用相即而又相离,相离而又相即,不即不离,是为超越体用,这是祖师禅的特点。在体用关系的表征上,沩仰宗有着鲜明的美感特质。这种特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回归人位。
信位孤体而缺用,人位则体用不二。沩仰宗否定滞留信位,主张从信位回归于人位。据《沩山录》,沩山曾启发仰山:具足心境法,未脱我所心在。元来有解,解道无解献我?许汝信位显,人位隐在。所谓信位,指一切皆空、见山不是山的入处。仰山于僧堂前坐禅入定,夜半不见山河大地寺宇人物以至己身,全同空界,次晨举似沩山,沩山说:我昔日在百丈时得此境,乃是融通妄想销明之功。(《从容录》)沩山之语,本《楞严经》卷九,意为如果起心动念的妄心净尽,乃至轻微飘忽的浮想也消除了,自性本觉的光明,就会自然显现,犹如久受沉埋的明镜,顿时去掉尘垢一般。此时视一切众生死生始终来去之迹,都如明镜似的了然圆照。这种境界,名为想阴已尽,修行者即能超越烦恼浊。可是若仔细观察这种来由,还是以粗浮妄想为其根本,使身心内外发起融通自在的作用,这是想念中精神幻觉的魔境,是只见信位而不见人位。沩山示众说:夫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从上诸圣,只说浊边过患,若无如许多恶觉情见想习之事,譬如秋水澄渟,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人。[1]在沩山看来,只有视听寻常,不闭目塞听,情不附物,才是人位,视听言动皆能契证真佛如如、事理不二之境。
信位一切皆空,要从信位回归于人位,就必须打破对空的执著。仰山问双峰近日参禅有什么体会,双峰说据某见处,实无一法可当情,仰山说汝解犹在境,汝岂不知无一法可当情者?[1]双峰说无一法可当情,指除识情之外别无一物, 即一切皆不真实之意。慧寂则指出,无并不能知无一法可当情,既有此无一法可当情的体会,就不是真正的无一法可当情,仍然受到心境的限制,没有破除心境。说无一法可当情,其实已是有一法正当情,已落入法的窠臼了!因而仅仅知道无一法可当情远远不够,还须打破心境的限制,真正做到情不附物,才算到达人位。
(二)体用双彰。
执著于心境表明未能真正悟到本体,本体必须表现在事相之中,因此沩仰宗强调理事不二,体用双彰。据《祖堂集》,沩山很重视体用在禅中的运用,认为当时有成就的禅师们只得大机,不得大用,主张体用兼得,不可偏废。沩山指出: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理地是体,行是用,实际理地不受一尘是体的特征,万法门中不舍一法是用的特征,沩山认为,应该将真理贯彻于一切行为之中,而不能逃避舍弃尘世间事。
对体和用这对范畴,沩仰宗都很看重,既不偏向有身而无用,也不偏向有用而无身。沩山一日唤院主,院主来,沩山说我唤院主,汝来作甚么?院主无对。沩山又让侍者唤第一座,第一座来,沩山说我唤第一座,干闍梨什么事?院主、第一座是普通名词,可以泛指任何具有此种身份的人。而一个具体的人,可以用很多类似的普通名词称谓,因此禅者不可惑于名而失于实,得其用而忘其体,否则就沦于茫茫业识,而不能明心见性。由此可见出沩仰宗对体的重视。与此同时,沩仰宗对用也非常重视。沩山评众人只得大机,不得大用,仰山不解其旨,问山下庵主沩山之意为何,庵主让他把沩山之语再举一遍,仰山正拟复述,被庵主一脚踏倒。沩山之语意为许多参禅者只学得一些禅机对答的话语,并未真正了解大法机用,不能在实际中真正地运用。仰山问庵主,是只得大机,庵主一脚蹋倒,即是促使他明白大用。
(三)相即自在。
差别平等,各住自位,是华严圆融无碍的要旨。沩仰宗重视体用、理事、事事的圆融,体现在审美观照上,是注重平等中的差别性,差别中的平等性。据《五家宗旨纂要》卷下,仰山设十九种法门教导学人,其第十九种为一多自在门,泯绝一与多、大与小、尊与卑、妙与粗等相对情执。万事万物在互摄的同时保持其独立性,各住自位而无碍。仰山之名为慧(惠)寂,三圣名为慧(惠)然,仰山问三圣:汝名什么?圣云:惠寂。仰山云:惠寂是我。圣云:我名慧然。仰山呵呵大笑。(《碧岩录》)名字是一种假立的称呼,不能代表自性。本体无名,从名相中求知解,从知解中求自性,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自性上无彼此之分,说是慧寂可以,说是慧然也可以。所以三圣答己名慧寂,已达人境俱夺、自他不二之境。但无名的意义,旨在破除一切假立之名而显现本体之真实,并不意味着可以任意妄用诸名的称谓,故仰山对曰惠寂是我,三圣乃云我名惠然,于此则入境、自他又俱不夺而历然分明。雪窦颂为:双收双放若为宗,骑虎由来要绝功。笑罢不知何处去,只应千古动悲风。仰山三圣放、行互为宾主。两人双放双收,互换机锋。虽然只有惠寂、惠然四个字,却能出没卷舒纵横自在,双放双收皆可作为宗要。双收之时,人境俱夺,自他不分,我本无名,三圣即慧寂;双放之时,人境俱不夺,自他历然分明,故惠寂是我(仰山),我(三圣)名惠然。双放双收,在于破除一切假立的名相而显现本体的真实,并非任意妄用诸名之称呼。两人均有绝深修为,最上机要,既能据虎头,也能收虎尾,要骑便骑,要下便下。仰山最后呵呵大笑,一笑之中,有权有实,有照有用。千古万古,清风凛凛,天下所有的人都难测其旨。
通过以香严悟道诗为中心的沩仰宗禅诗的分析,可以发现沩仰宗禅诗主要表征了无心是道、体用一如的诗禅感悟。其中无心是道生发了啐啄同时、能所双忘、一超直入、日用是道、声色俱泯的美感质性,而体用一如则生发了回归人位、体用双彰、相即自在的美感质性。沩仰宗禅诗以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超妙深邃的哲人睿思、不假雕饰的语言风格,表达了对自性之美的独特感悟,对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的生命境界的追求。虽然沩仰宗的禅诗屈指可数,然而它们蕴含着丰富的诗禅感悟和美感质性,在中国禅诗史上自有其一席之地。